阴云盘桓一夜,雨终于还是下下来。
一个身材颀长,青箬笠绿蓑衣的年轻人穿行在莲叶寺萋萋深草里。细雨淅沥,叩打着被荒草淹没的残垣颓壁,低喑沉闷如同一首悠长的挽歌。
一扇挂着蛛网的木门后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男子摘了笠帽,抬步走上青砖破损的台阶,推门而入。木门破旧失修,推开时门轴转动艰难,发出吱嘎磨压声,极是刺耳,瞬间将人从弥漫着哀伤的老旧气氛中拉回到眼前。
谭周光脚坐在禅室中央一张沾满灰尘的蒲团上,正卷着袖子和裤腿,专心致志地修一把变了形的老犁头。
那犁头上锈迹斑斑,有些年月了。是他不久前才从谭宅的库房里翻出来的。
以他如今的身家,已不需要再挽上裤管,亲自下田犁地,这犁耙自然也用不上。但他对于这些陪伴他走过艰苦岁月的物事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深厚感情,曾经用过的农具犁耙,镰刀,簸箕,一样都没有丢掉,在库房里好好存着。
谭朗不能理解他。
薄骁更是无法理解谭周这种做派,甚至觉得他有些做作,挑眉道“现在滁州城的人都在找你,你敲得丁儿郎当响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藏在这里?”
他跨了几步,也不顾那案头蒙尘,抬腿坐上去,从怀里掏出两张揉的皱巴巴的宣纸,抬手扔过去。
纸张轻飘如雪,却飞得十分稳当,重叠落在谭周脚下。
谭周没有去捡,抬头从破了洞的窗牖往外看,雨影纷纷,隐有秋凉意。
“始知东门黄犬,华亭鹤唳。”他沉声感慨道。
薄骁笑了一声“以前老大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这人哪,就是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一心想着往上爬,什么都可以舍弃。等想要的得道了,又开始怀念以前的生活。我说老谭,你以前可没这么丧气啊,真让常千佛吓破胆了?”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
谭周不以为意地笑笑,抬手捡起脚边那两张沾了雨水的宣纸。
那是两张悬赏令。正中央醒目地画着他的头像。比头像更醒目的事旁边一列笔画工整的大字赏银十万两!
两张悬赏令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落款。
一张出自官府,一张出自常家堡。
也就是说,不管是谁,只要能帮常千佛找到他,就能从官府和常家堡处总共获得二十万两赏银。这是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挣不到的数目,诱惑力不可谓不大。
自然,官府是不会拿出这么多银子帮常家堡抓人的,那银子也是常千佛出。之所以分作两分,不过是借官府的名义取信于民,又或者说,是为了在官府面前掩盖住常家堡在民间的声望和信誉。
常纪海的这个小孙子,年纪不大,做起事来却是缜密正周祥、老成稳重,是大器之质。
谭周不禁想到穆月庭及笄之处,上门求亲之人络绎不绝。江湖门派、富商大贾、甚至是朝堂显贵,或为拉拢穆沧平,或倾慕穆月庭的美色,争破了头想与之结亲。穆沧平不得罪一人,也不应下任何一家。表面上看去是主意难定,可谭周知道,这几年来,穆沧平是一门心思想把穆月庭嫁去常家堡。
为此他们这些手下的人也曾有过不解。
包括穆月庭自己,恐怕也不大看得上常千佛。
自古美人爱英雄。
穆月庭喜欢的,是那类豪气干云、万众瞩目的慷慨男儿,所以她念兹在兹地想了金六那么些年。常千佛对她来说,终究是太绵软了些。
这种想法,在谭周进入滁州,与常千佛为数不多的几次交手后,已打消彻底。
他不得不承认,无论在文在武,哪怕是在他所擅长的识人断物方面,穆沧平的见识也远在他之上。
“看来我这颗人头还挺值钱的。”谭周不紧不慢,丝毫不见慌张。